沈醉回忆录我这三十年(42)
-
特别是一些亲友老劝我留在香港享享福,说什么'两边都不沾,两边都不会得罪'。我很认真地回答他们说:'政治立场不是货物,可以摆在天平上两边一样重。现在全国人民都希望祖国早日统一,可就有人不愿意,不从国家民族利益出发,而斤斤计较个人得失。作为一个中国人,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,怎能不表态?我是坚决主张统一的,我能两边不沾、两边不得罪吗?那种对国家民族利益的大事都不管的人,活下去,活得再好,又有什么意义?将来子孙后代要问起来,在祖国统一问题上,当年你是持什么态度?你怎样去回答他们?你能说得出,我当时只顾个人生活得好,还和过去一样去唱'国家事,管他娘,搓搓麻将',受人咒骂一辈子吗?'
图片
决定提前回京。我因住旅馆,可以随时走,女儿同妈妈、姐姐住在一起,就不那么容易走了。虽然她在妈妈、姐姐多次强留不让走的时候,再三表示不愿享那种现成的福,也不认为那种生活就是美好,更相信十亿人民的祖国,在共产党领导下,决不会没有真正美好的前途,只有经过自己努力,有自己一份力量在内创造出来的幸福生活,过起来才有意义。但这些话,有些人听起来,是无法理解的。所以当她告诉妈妈'爸爸走,我也走!'的时候,回答是'爸爸走,你不能走!'这也算是一场斗争吧!女儿坚持下去,最后还是胜利了:'同意你和爸爸一起走!'
对许多关心我的老朋友,临走前,不便前去跟他们告辞,于是我只好写些信去告别一下。信中大致有这么几句:
'喜未迷途,尚能知返。苦海无边,不敢再跳!回头有岸,岸在北京。来日有便,旅游探亲,均极欢迎。依依惜别,后会期多,请加保重、临行致谢,恕未登门,敬请原谅。'
直达广州的特快列车闪电般地奔驰着。我的心啊,却早飞回了祖国的首都﹣﹣北京。
回到北京,有些亲友对我准假一年而一月不到就回来,感到不大理解。他们认为,有的人没有条件居住海外,都不惜降格求一安身之处;而我们有那么好的条件,不到期就往回跑,究竟是为什么?我的回答是:共产党和祖国人民关心我们,爱护我们,给予我们最大信任,我们怎舍得抛弃自己的祖国,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,寄居在外国人统治下生活呢?我作为一个爱国人士,这只是一点起码的、应有的爱国表现啊!
图片
回来后,接到不少香港亲友的来信,有说:'你过去不会下象棋,可是你这回却给对方将了一军。'我在回信中也风趣地说:'过去我不会下象棋;今后,我一定要勤学苦练,学点本领,好再将他们几军。'这是在说笑话,也是我的心愿。
在老友中,我第一个要去看望的就是杜聿明。因为香港一些新闻界的老朋友都很关心他。过去他是个新闻人物,自己还专门办过一份报纸。特别是他和国民党元老于佑任是陕西老乡,他常常去看于,于大胡子又最爱与新闻界人士打交道,所以香港许多办报纸刊物的人,听我说杜聿明正在生病,都要我回去看他时转达他们对他的问候和关心。受人之托,应忠人之事。更重要的是有几位虽在台湾领取美元薪俸(工资)却很希望祖国早日统一的爱国者,他们告诉我,现在北京全国政协一些原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写的东西,在香港发表后,台湾虽不准许入口,但在香港居住的一大批'钱在台湾拿'的人,都很爱看,看后有些还能传到台湾去。所以我想请杜聿明写点东西寄到香港发表,便特地去探望他。
图片
沈醉与女儿沈美娟
见到杜之后,我才知道他的病情相当严重,虽然他女儿杜致礼从美国为他买了新的医药器材,北京最好的医生在为他治疗,但仍难根治。我一连去了三次,最后一次才得到医生允许去看他。前两次他正在作输血手术,不准见客。第三次去时,他已经能下床。他一见我,便把我紧紧抱住,急于想知道我在香港看到一些老朋友的情况。我告诉他:许多亲友要我问候他,都很关心他。他听了很高兴,连连说:'去信时代我谢谢他们。'后来我说许多亲友虽然30年不见面,而且长期生活在海峡两岸,但见面之后,并没有因为天然的海峡和人为的阻碍,而影响到彼此过去的私情。他们还和从前一样亲热,并互相关怀,畅所欲言,没有什么顾虑。他听后非常高兴,连说:'这和我的估计基本上是一致的。大家都是中国人嘛!我们私人之间又没有半点仇隙。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,什么都可以坦诚地谈谈。'他停了一下,又笑着说:'我这几天都在等你来,想你帮我写一篇东西去香港发表..'
他的话还没说完,我就抢着和他开起玩笑来。我说:'你让我这个'快工出粗活'的人来代你这'慢工出细活'的人写东西,我不敢接受。因为我写出的东西,准不能使你满意。'他又和过去一样,在我背上击了一掌:'快工快久了,熟能生巧,也就变成又快又好了!'这是多年来我和他开玩笑说惯了的两句话。他写东西,一向是字斟句酌,坐着一写就是半天。写好后,改了又改。他不论是写历史资料或发言提纲,都是这样严谨,一天也写不了三几千字。而我却与他恰恰相反,只要事先考虑好了,心中有了准备,便坐下边想边写,从来懒得打草稿,所以一天有时能写上七八千字,少也得写五六千字。因此,他常常笑我是'快工出粗活';并经常指出我因快而写错别字和丢三落四的地方。而对于他写好的东西,我就像'从鸡蛋挑骨头'那样去挑剔毛病,也不易挑出什么大毛病来。所以我和许多人都称他是'慢工出细活'。
图片
我看到他的病刚好一点就想写东西,心里很难过,又很感动。除了开玩笑说不代他写外,还很诚恳地劝他:'现在唯一的是把身体养好,写东西以后再说。'出我意料地,他竟严肃地对我说:'我急于想要写的,是有关祖国的统一问题。你能不代我写、劝我不写吗?'我被他这几句话感动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!看到他这种热爱祖国、忠于祖国的满腔热忱,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他的委托呢?虽然我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远不如他写得好,但也愿意勉为其难地来献丑一次!他看到我有同意写的表示,才又高兴起来。他说,从我回京,他便有此打算,准备要我代他写。因我是刚从香港回来,总算是亲自接触到一些台湾方面有关的亲友,比他能够更理解台湾老朋友、老同事们的心情。他昂起头来看着窗外,几滴老泪从他眼眶里滚了出来。我当时吓了一大跳,忙问是什么事?他很有感慨地说:'老弟,祖国的分裂,过去数以千万计的人民的死亡,现在许多同胞骨肉不能团圆,甚至连通一封信都不可能……这一切我们都要负责任的。我是想告诉台湾的一些老长官、老朋友、老同事和旧部,希望大家共同努力,一定要把祖国的统一大业,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完成。这是一个既复杂而又简单的问题,不能让它留到下一代去解决,否则,那会让后人永远不能原谅我们,历史将谴责我们。今天趁我们还活着的时候,我们就有责任、更有义务把这一光荣任务挑起来,这才符合祖国和人民的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,所以要用只争朝夕的精神,立刻动手,再拖下去,就更对不起人民了!'
听了他这一番话,谁又会不为他的热爱祖国的无比深情而万分激动?我马上问他:'用什么题目呢?'他说:'就用我刚才说那些话中间的两句吧:'祖国统一大业,一定要由我们这一代人来完成。'我是考虑了很久的,你看怎样?'我连说这个标题很醒目,一看就能吸引住人。我答应回去就动笔。
图片
沈醉早年与家人合影
我回家后,没想到这次香港之行,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,除了客多,信多之外,还有一些记者和杂志的编辑来找我写东西,我都一一婉谢。而一些来信中,不少是托我打听在香港、台湾等地亲人下落的。亲人离散的苦痛,我是饱尝过的,对这些陌生人的请托,我都愿意托海外亲友向台湾等地探询,希望他们能与亲人取得联系,进而能与亲人团聚。这是一项相当繁重的额外负担,但我心甘情愿,尽力之所及去做。因为我既得到了党和人民的信任,使我能去香港与亲人见面,虽没有全部见到,但总算是见到过一些,我应当把党和人民赐给我的恩情与温暖,分享给所有托我寻找亲人的人。我怎能独享而不帮助别人呢?何况这也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啊!
由于香港之行太累,回来没能好好休息,又急于想把杜聿明要我写的东西赶出来,因此我的心脏病常常发作,加上长期靠药品维持,肝区也出了问题,写东西的事便拖了下来。等我带病再去看望杜聿明,准备和他谈一次就动手写的时候,杜聿明连说话都很吃力,我怎么好忍心再去让他动脑想东西?他看我说话的语气也是有气无力,便劝我休息几天再写。
回到家里,隔几天就得上一趟医院。杜聿明刚刚又好一点,便要他的夫人曹大姐来家看望我。我心里明白,他是急于想把那篇东西写出去,可是我却不能起床。
1981年5月7日上午,我的病好一点,便去政协汽车队要车,准备去看杜聿明。谁知一个晴天霹雳!政协一位工作人员也正在要车,他告诉我,杜聿明已于凌晨去世!我听了立刻头晕目眩,刚说出一句'我跟你们一道去……'便一下坐在地上。幸好有人扶着,没有倒下。他们都劝我不要去,马上扶我回到办公室休息。
图片
沈醉在大陆的唯一女儿沈美娟与丈夫孩子合影
由于等杜聿明在美国的女婿杨振宁博士来京,直到5月23日才举行遗体告别。我在老伴和女儿搀扶下去到北,看到他的遗体,我不由得痛哭失声。
25日下午,我再次由人搀扶参加了他的追悼大会,当政协主席邓小平、人大副委员长邓颖超和方毅、乌兰夫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来了之后,由肖克将军致悼词。其中写道:'20多年来,杜聿明同志力求进步,热爱祖国,做了许多有益于祖国和人民的工作。'
这是党和人民对他作出的最光荣的结论,肯定了他解放后对祖国和人民作出的贡献,生前死后,都给了他应有的荣誉。这对我们这些来自国民党的人,真是一种极大的鼓励。
追悼会结束了,我还站在他的骨灰盒和遗像前,默默表示:他生前想写而没有谈完的东西,我将一字不漏地写出来;他没有完成的遗志、没有能亲眼看到的祖国统一,我也将同海峡两岸的老长官、老同事、老朋友一起,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政策下,努力来完成。等到那天到来,我一定会赶到他的灵前,向他报告这一特大喜讯。
我回家后,再也支持不住了,便睡在床上,考虑一定要写一篇悼念他的文章,把他的后半生,从十年改造到特赦后的工作、生活等情况,特别是他在病中尚念念不忘祖国统一所讲的那些话,都写出来,让在台湾和国外的许多亲友看看。我刚能起床,便动笔写,不料写不到几百字,我患的室性期前收缩的心脏病又大发作,二连律一个接一个,便只好停下来躺在床上;待到每分钟停止跳动的次数不超过10次时,我又背着家里的人,以需要安静为借口,关紧房门,伏在枕上写起来。这样,写一天也写不上1000字,但我仍然坚持写。到了1万字左右时,我实在支持不了,连校对一下都没有气力了,只好送请中国新闻社向港澳和海外发出去。
5月30日,家里的人看我实在支持不住了,便送我去阜外心脏病专科医院复诊,因我去年在这里住院治疗过。一照心电图,大夫立即留我住院,连坐车回去一趟都不准,病情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,以致大夫一再地埋怨我太大意了。
6月中旬,悼念杜大哥的文章先后在香港《文汇报》、《新晚报》以及美国等地《华侨日报》发表了。有的报是分几天刊登的,最多的是《新晚报》,分成11天才登完。亲友们把海外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剪下寄给我时,还特地把台湾在香港办的《香港时报》7月3日用'申公'署名的'返璞集'一文也寄给了我,那上面写了'统战走卒沈醉,又写淮海战役始末歌德文章。如果把名字改为沈不醉,文章的作用可能更大一点'。不管是骂还是讽刺,至少他们得看一遍,才知道我写的内容,在许多铁的事实面前,他们也无法否认与反驳,顶多只能骂我又在歌功颂德。我认为共产党对我们这些人的深恩厚德,我是要歌颂一辈子的。我现在是一个行不更名、坐不改姓的人了,决不能像过去,一天可以用几个化名,干出许多见不得人,伤天害理的事。
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
- 上一篇:2025年青海省职业院校技能大赛西宁开赛
- 下一篇:没有了